2025年7月28日 星期一

湖南老芋頭的故事

昨晚有感而發,突然想要記錄一下老爸的故事。 

老爸是在民國四十年,跟著國民黨空軍基地一起撤退來台灣的最後一批外省人。在台灣住了十五年後,才相親再娶的我娘。當時很多老兵跟著政府撤退來台,不久後都在本地娶妻生子,落地生根。為何我老爸拖了十幾年這麼久? 估計他也是不得已,因為他的岳父,我大媽的父親,人也在台灣,當時是國民黨的國大代表。有一天,這老太爺約了我老爸見面,跟他說: 「看樣子,短期內是打不回去了。你始終孤身一人也不好,就找個對象在身邊照顧你吧。」然後老爸的好友給他說了媒,然後我娘登場。

我娘是台灣新竹人,那時才剛滿18,年輕貌美,怎麼會想嫁給年近50的老芋頭? 其實,那個時代,嫁給收入穩定的軍官,對經濟狀態不好的台灣人家,是很好的對象。外公外婆有7個小孩,我娘排行老二,個性天真爛漫,傻呼呼地就這麼嫁來台北。比較好笑的是,外公外婆的年紀,都還比我老爸小一些,所以每次帶我娘回家,稱呼管外公外婆叫「爸、媽」的時候,他倆老都顯得有點不好意思。但我娘的幾個弟弟妹妹,後來也多少都有被這個台北姊夫照顧到,也都各自發展得不錯。

我老爸是讀書人思想,心高氣傲且身體力行,來台灣後為了對岸老家的大媽守身如玉,所以雖然年紀不小,但身體很好。所以再婚之後,就陸續生了我們家三兄妹。那個年代,一家生養2-4個小孩很正常。我出生的時代較晚,比其他眷村二代的大哥哥大姊姊們晚了至少一輪,所以眷村孩子跟村外小孩打架的故事,我只聽說卻沒見過,所以我都說自己是眷村2.5代。老爸雖然是外省軍官,來了台灣幾十年,除了那幾句國罵之外,一直學不會說台語。但我從沒聽過他對台灣,或是台灣人有任何不滿或看不起。他為了養家提高收入,從軍官退役後,跟人合夥開了電氣工程公司。養了不少本地的工人,對他們也都很好,偶爾還會帶回家裡吃飯。有一次他生病在家沒去工地,結果當天吊車出了意外,死了兩個工人,他因此自責哭了好久。

男兒有淚不輕彈,我這輩子只見過我老爸哭過兩次。第一次就是上面提到的工程意外。另一次,則是從電話中間接得知奶奶的死訊。那時還在戒嚴,兩岸親人唯一的通信方式,似乎只能透過第三地,通常是香港,把家書夾帶出來。但具體怎麼做,我那時年紀小也無從得知。60年代我們家也算是很早期就裝私有電話的家庭,只依稀記得那天,老爸拿著電話痛哭失聲。

我老爸出生於湖南攸縣仙人石,是個沒沒無聞小地方。唯一的地標仙人石,也早已不知何時,被居民敲碎去蓋房子了。據說咱們是王家書香門第,堂號山西太原,也算是客家一脈,不知多少年前遷徙到湖南落腳。太太爺爺是清朝的武狀元,太爺爺則是秀才,到爺爺就不愛念書了,安分的當個地主,日子也過得挺快活。奶奶是個好人,經常幫助當地的窮苦人家,老爸很愛奶奶,卻不喜歡遊手好閒的爺爺。

老爸是湖南老家裡的二少爺,上有一個哥哥,下面有幾個妹妹。奶奶有一次讓一個瞎眼算命先生給老爸批了命盤,先生說老爸不會留在湖南,而會到遠方開枝散葉。每次說到這,老爸都嘖嘖稱奇,這瞎眼神算,怎麼能說得準這麼久遠以後的事情? 說每次提起小時候,老爸總是兩眼發光,說著湖南的白米有多香多好吃,在清澈的溪裡游泳抓魚多愜意,跟幾個遠房表妹的曖昧多浪漫。年少的記憶中,總是只會留下最美好的。

老爸出生於民國九年(1920),算起來,他住在老家的日子並不長,大概只到他十幾歲。他年少時已經進入國共內戰時期(1927),後來中日抗戰爆發(1937),民國40年(1951),他跟著國民黨輾轉撤退台灣,直到一生老死,安置在台灣五指山忠靈殿(201X)。自從十幾歲離開家後,他被迫兩岸相望,再無法見到自己的母親一面。

老爸腦筋好,喜歡念書。但爺爺只給他請了老師來私塾裡教,不讓他去上學。叛逆的老爸為了出去念書,挑了不用學費的師範學校,手巧自己盜刻了中學畢業證書的鋼印,逃家去念書。念師專的時候,展現了對書畫的天份,所以他的美術老師,就從自家的收藏中,拿出許多名家真跡來當教材,私下給他指導。老爸說,原來這位美術老師,是清朝曾國藩的孫女。(不可考) 不過,老爸一手好書畫功底,是無庸置疑的。曾經有一次,老爸閒著無聊,去參加台北書畫協會,想說多少可以跟高手學點甚麼。結果他去協會裡跟大家這麼一交流,所有的人都搶著跟他學,他覺得學不成還得教人,太沒意思,索悻再也不去了。

老爸外出唸書唸沒有多久,被爺爺叫回老家去結婚。回去了幾趟我也搞不清楚,只知道大媽那邊,我還有兩個姊姊。而這兩位姊姊,和她們的小孩,我至今沒見過面。只知道其中一位外甥女也遺傳了老爸念書的天份,有一陣子跟老爸書信往來較頻繁,很是親熱。後來她學醫,一路做到了醫院的高級主管。

不過我大媽在文革期間,因為地主黑五類的身分,不得不帶著兩個女兒,一同逃到了新疆烏市落腳,就此長住未歸。老家中,幾個妹妹早已出嫁,那時只剩大伯和奶奶,當時也被掃地出門,奶奶年老力弱,沒能捱過這一關。大伯幾年後也過世,老爸對哥哥的死也唏噓不已,感慨大伯要是能看開,早點放下家中田產,也不至於因此遭罪早死。因大伯膝下無子,所以後來修族譜時,我老爸把我過到了大伯那邊給他當長子。但老爸對於幾個嫁出去的妹妹,沒能好好接濟照顧當時被掃地出門,淒涼而死的奶奶,一直無法原諒,也自此不相往來。

雖然生在戰亂的時代,我老爸的運氣始終很好。學校因為戰亂而不斷撤退遷徙到後方的過程中,不管是攔路的劫匪,流亡的軍隊,還是日本兵,不曾遇到過一個。最誇張的一次是來台灣以後,當時的金門是最危險的前線,還有每晚摸上岸的水鬼,隨時會死人。老爸是負責雷達通訊的軍官,而雷達通訊就是打仗第一個要優先打掉的標的。所以當時輪調金門是下下籤,沒有人願意去。所以老爸就自願調去金門守雷達,在金門究竟待了多久我不記得了,只記得他說輪調期屆滿,他剛回到台灣,823砲戰就開打了。他總說他一生的好運氣,是我奶奶善心助人攢下的福德。

說實在,我老爸當軍人能升官,也是運氣太好。以他剛正不阿的個性,在這個時代沒被撤職查辦都要偷笑。我也是小時候就是吃了他太多口水,也被那些大道理教育到不會做人,直到長大吃了各種虧,才知道不夠圓滑長眼的人,通常不會有好下場。老爸年輕時,在軍中當維修科長,負責修護材料管理。各單位要來領材料,文件只要不齊全、有瑕疵,就沒得談,而且油鹽不進。所以常常讓其它下游單位恨得牙癢癢,但都拿他沒轍。因為他仗著念過書文筆好、寫字漂亮,上面幾個大官每次要寫簽呈文書,都指定請他代筆,所以始終沒人動得了他。也所以他退役時,只得兩袖清風。而且這種心高氣傲的個性,到了民間企業更不管用。雖然跟人合夥開工程公司做了些年,但最後公司要解散結算的時候,幾個股東也是私下喬好分完了,老爸啥也沒拿到,一樣兩袖清風退休。還好之前軍官當得夠久,家裡靠著少少的終身俸,和母親拖著破身子日夜做家庭代工,一家子也就這麼活了下來。

其實老爸當初想念的興趣是機械相關,當時國民黨有兩個軍官學校,一個是機械學校,一個是通訊學校。老爸本來要去機械學校報名,結果要去報名的前夕,整個機械學校倒戈投共。以老爸這個黑五類的背景,根本不可能去投靠共產黨找死,所以只好改報通信學校。也因為讀了通信學校,後來才有機會去美國學習雷達技術,也才有可能跟著國軍來到台灣。所以想想,這命運看似隨機,但多年前卻早已被算命先生道破,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。

民國7X年解嚴,開放老兵回家探親,老爸自然不會缺席。雖然老爸收入不多,我們家三個小孩都還在念書,沒有賺錢能力。我娘體諒老爸的思鄉心情,也不囉嗦,硬是標了三個會湊錢,買了各種三大件三小件,帶老爸風風光光回去了兩趟。一趟回湖南,給爺爺奶奶修祖墳,和修族譜,一趟去新疆烏市見我大媽和兩個姊姊。回來以後,老爸很少談家鄉的事,只交代說不用刻意去見那邊的親人了。我想,也許隔了那麼多年回去再見到的感覺,失望多過於感動吧,很多人都只是想要見到一個有錢的台灣親戚而來。但也不能怪他們,當時中國那邊還沒發展起來,收入普遍很低;而台灣當時正在股市萬點,台幣淹腳目的年代,只可惜沒有淹到我們家。所以後來有聯絡的,就只剩我大媽那邊,和外甥女而已。

老爸身體一直很健壯。據說在軍中體能測驗時,曾捏壞過兩個握力偵測器。他60歲的時候,還可以跟40多歲的舅舅比手勁。力氣特別大可能跟他喜歡吃補,而且不挑嘴有關係。家裡經常會有兩大甕的藥酒泡著,也不知他何時去喝,但總會慢慢減少。他退休以前做電氣通訊工程時,經常需要上山下海。如果當地有甚麼有趣的土產,老爸都會弄回來吃。我看過最特別的,就是有一次,他做完海邊的工程回來,扛了超大一袋肉下車,我一問之下竟然是海龜肉?! 我是不敢吃,但那一袋肉後來怎麼處理掉的,我也不知道。 

老爸晚年,很喜歡看第四台那些介紹中國的旅遊節目,像是八千里路雲和月,大陸尋奇等等。雖然他痛恨日本人,痛恨共產黨,這些軍國主義狂人、野心政治家,毀了他的家,害他一輩子在外飄盪。但他仍然熱愛中華文化,崇尚儒家思想,熱愛中國的人文藝術和山水風光,他仍是那個念聖賢書,做聖賢事的,堂堂正正的中國人。

謹以此文,紀念我心中仍記得的老爸